李豐楙先生2014年11月10日東華大學演講紀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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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豐楙教授 |
一、
從「一僧一道」模式看曹雪芹對神話敘述模式的運用
僧、道角色作為宗教隱喻,反映都城生活的北京經驗,也可呼應佛教傳統「出家」的僧伽制,從而形成道教與佛教原型並存的宗教視角。一僧一道原型人物的安排,也回應明代中葉以後謫凡神話與出身修行傳的敘述模式,既可預示主人翁及相關人物的未來命運,也借由命運的終極抉擇表達其寓意所在,以解決開篇及如何貫串的敘述結構。一僧一道原型人物的安排,也回應明代中葉以後謫凡神話與出身修行傳的敘述模式,既可預示主人翁及相關人物的未來命運,也借由命運的終極抉擇表達其寓意所在,以解決開篇及如何貫串的敘述結構。曹氏使用的文化工具是否反映其本身及家族的遭遇,這種「自敍傳」的重新解讀有助於詮釋其宗教主題及思想
。
古代小說家當中,最容易使用的觀念即所謂「文化工具箱理論」,每個民族都有他的文化工具箱,這個文化工具在他表達感情價值的時候,很自然的使用出來。從《水滸傳》的施耐庵(假設其作者確是此人),到書齋作家曹雪芹,都使用了culture tools。唐人小說,到了話本,到了章回,超過一百回,這麼大的敘述面臨寫作上的難題,也就是怎麼開始怎麼結束,怎麼灌串整個作品。所以曹雪芹當然要借鏡以前的才子,也要確立自己的敘述結構。曹氏嘗試綜合運用諸種模式,如夢啟式即用而未徹底,最後確定者乃一僧一道與謫凡模式相互配合,使奇傳文體確定使用「出身、修行」的敘述策略,才能將一生的遭遇隱藏於宗教、神話框架,巧妙發揮其敘述大才。
二、
解決生命衝突的宗教義理與神話思維
一僧一道的觀念幾乎已經是基本常識。重要的是,一僧一道作為原型背後的意義是什麼。這是李豐楙教授想要進一步深化的。除了配合警幻仙子的引導之外,更重要的是作為一個實踐謫凡的關鍵是所謂天意的命定論,這很明顯的是一個文化工具。天的決定性、不可超越性,決定主角的命運歸趨。
僧、道與石頭的關係,始於觀照石頭思凡與謫凡,而後歷經紅塵世界的諸多劫難:情劫、家庭之劫、人生之劫,最後又被僧道攜回仙界本源。此即敘事學的循環結構:散(青埂峯)→
初聚(三生河畔) → 再散(分生各地) → 再聚(大觀園) → 漸散(名園劫) → 散(出家即回歸仙界之始)。僧、道二教象徵「宗教之眼」,相較之下儒家則代表守常的現世秩序,小說敘述即將宗教義理實踐於主角一生,即以宗教另一心眼旁觀現世紛擾。曹氏可將個人及家族記憶,以自敘傳將家族命運的追憶,借用宗教、神話普遍化為人的共同經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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主持人賴芳伶教授 |
三、
「宗教之眼」象徵的雙重性
甲、
從方外看方內
「一」作為數字象徵,從
a(單數、一個) 、A(複數、一群)到 the (複數、一種),既可將僧、道敘述視為不同情節的變形出場,也可作表方外觀點的反覆、適時的出現,即由出家者返觀主人翁的生命抉擇,從而象徵士之不遇在現實界(方內)遭遇的挫折處境,即此解決人生的生存困境。
乙、
從天上看人間
三生河畔石頭化身神瑛侍者動了凡心而謫凡,象徵仙佛世界為永恆、不變的潔淨世界,下觀大觀園處於人間的孤立狀態。即由「天上」決定主角的一生命運,而後檢驗「命與緣」思想在人間的實踐過程。此種文學敘述的下觀世界,即象徵喚醒紅塵男女、塵世兒女的超越性觀點。
丙、
從開篇觀察情節發展及可能的結局
從圓道循環的敘述模式觀察,曹氏遺留的抄本縱使不完,卻可依謫凡神話的敘述邏輯:出身與修行,確定開篇即暗示「可能」的結局,並由一僧一道的串聯整體,據以推測金陵正册、副册又副册即仿天書模式,脂批所謂「情榜」即決定男女主角一生的性格及命運。採用宗教之眼的超越性觀點,即方便舖陳、轉變一種敘述秩序的定向,此即以天意決定合理化其家庭命運。
四、
下觀「大觀」:園內、園外世界的謫凡喻意
甲、
大觀命名的人間視角:
1、寶玉就父親所謂的圓滿,反駁他的管窺蠡測,說此處「似非大觀」。
2、19回寶玉首次出園,對「通靈寶玉」傲慢無禮,脂批:「玉原非大觀者」,即為反諷之筆。
3、晶三蘆月草舍居士評點:「又顯寓萬物所歸之義,要知其盈萬物者乃空萬物者也。」(浮生若夢)
乙、
大觀命名的宗教象徵:
大觀即從宗教之眼、上界之眼下觀世界,曹氏所書寫的紅樓世界,其中寓意即為一種弔詭:既是人為仿造物即仿真似假(如稻香村);此園既區隔內外又時需出入,難免帶入諸多不浄。故此一人造物所構成的世界,即用於聚集分散的下謫者,難免在世事變化中必然淪於虛幻,命定不能超越時間的大限。
丙、
大觀園作為人間的迷(謎)園:
園內兒女在被謫後,固然在區隔的世界中成長,但既范人之形即有大患,即從無知(不知情慾)無覺(未悉人事)而有知(有情有慾)有覺(人事糾葛),必然陷入人生之迷、生命之謎。故大觀園即是迷園,當其隨時間而崩解,即紅樓世界中人物的再散(樹倒猢猻散),取名大觀即有弔詭:從觀情之迷、人事之迷而觀人生之迷(謎)。
丁、
點化即解迷之道
大觀園即在塵世,即存在於萬物變化中,既寓萬物富足亦顯人生無常,如是虛幻即男女主角必然陷入,而釵、黛的情愛之爭、死亡,亟需一僧、一道指點迷津而悟或不悟;對照一儒即儒家官僚所代表的功名富貴,即諷喻人生之道的凡俗化、狹窄化。故凡俗世界的虛幻中,一再針對迷茫人(生)進行點化:以免謫凡者迷失本根,此即一僧一道不斷的變形登場,象徵宗教所點化的世間兒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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現場參與踴躍 |
五、 從方外、天上下觀的人世寓意
甲、 從石頭之眼所見的僧、道:
骨骼不凡,豐神迥異;仙形道體,定非凡品(一回)/腌臢更有滿頭瘡(僧)、一足高來一足低,渾身帶水又拖泥(道),此種表象寓意的淵源於畸人、天殘之人(道家)、鐡拐李(道教神仙);寒山、濟公(佛教)。寓意真假二重性,假相即現智通寺僧:既聾且昏,齒落舌鈍,所答非所問;看到滿頭癩瘡,混身腌臢破爛,以此寓意「真人不漏相,漏相不真人」(117回)即俗人之眼所見為表面假相;而真相只有真人之眼方能真見。
乙、 神話思維的文化悖論:
曹氏擅於使用原型性角色,將僧、道象徵先知原型、智慧老人原型,職司男女主角在惡境頭中試煉後予以點化,既推動情節的發展變化,也將人生的啟悟寓含於中。謫凡神話所運用的啟示話語,即外現表面的真假之相,而天道的命定既寓意於木石前盟:為還泪報恩而被謫下凡的命定,既必須與賈寶玉(俗界幻像)在人間會合,卻又註定不能完成人世的姻緣;更弔詭的則是金玉(非)良緣,金所配的玉為石之假,即婚配其名而未得其實。但既為命定則需遵循謫凡敘述的內在邏輯,即寶釵也是有緣才需了結,故一說「黛玉與寶釵」合一始為絳絑仙草的謫降。
丙、 虛幻人生的宗教寓意:宗教義理即從方外、天上觀察,故常夸說負面的人生經驗,如是文化悖論,即人一生所求均不能完美,必然伴隨塵世的慾望糾葛,情與慾最終註定必然虛幻。宗教之眼即觀照主人翁了悟其虛幻,故先始以甄士隱的出家了斷,續本也終以寶玉的出家結局,始契合謫凡神話的宗教解脫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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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豐楙先生(右)與主持人賴芳伶教授合影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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